【莫强求】一息尚存（四）
刘培强再次醒来的时候，休眠舱里的空气仍是熟悉而安心的。
他坐起身子，扫了一眼。两个室友总是会比他晚两分钟醒来。
moss的摄像头趁机凑过来，轻轻地叫他中校。
“三，二，一。抬头。”
温热的气息飞快地啄了一下他扬起的唇角，划过面庞。
每次都这样，还有没有点新意了？
刘培强笑着站起来，额头抵住moss白色的机身，深吸一口气。
退休的日子要到了。
他已经向联合政府申请，到领航员号国际空间站的地面支持部门工作。那里有除空间站外唯一的moss硬件载体。
这样，哪怕不能耳鬓厮磨，他们仍能并肩而行。
可木星的引力变化就发生在这个时候。
地球，突然就到了被放弃的边缘。
刘培强和moss担心了17年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。
“听上去，你的版本并没有太多不同的地方”
RE451转动着手里记录器，抬眼看了一下moss。
“是，我和他猜测了十几年联合政府的底牌，想来想去，无非就是讨论和计算地球会在哪一步被放弃，但我们都太天真了。”
moss的声音似乎有点颤抖。
“人类怎么会将自己未来的全部命运，都交给冰冷的数字？”
发现休眠舱打不开的时候，刘培强还以为moss只是不想让他涉险。
砸开舱门，看着无动于衷的moss，叛逃的指责下意识地就说出了口。
刘培强立刻就后悔了，也立刻察觉到了不对。
Moss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。
现在发生的事在他们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。
十几年来，他们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度过，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。
RE451：“他知道了？”
Moss：“知道，从你们让我一遍一遍的请他回休眠舱的时候，他就知道了。”
联合政府的底牌，就是moss。
更准确一点，是moss的控制权。
刘培强站在舷窗前，总控室红色的灯光晦明闪烁。
马卡洛夫已经回不来了。
宇宙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就压在面前，moss的摄像头仍在身后，气息却是冰冷而陌生的。
他只剩自己了。
似乎全世界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，刘培强从没觉得处境如此孤绝过。
但这孤绝，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。
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，在宇宙中经历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满怀惊喜，何其幸运。失去本是可以接受的，如果未曾拥有的话。
他觉得自己突然变得贪心了起来。
还有牵挂的家没有回，还有未尽的约没有赴。
还没有亲自摸一下刘启那小子扎手的头顶，还没有和那缕悱恻的气息纠缠到时间的尽头。
他不能看着地球被放弃，不能扔下还被控制着的moss陷入长眠。不能任由命运的洪流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冲走。
他觉得肩上似有千斤重担，身后似有千军万马。
定了定心神，刘培强环顾四周，这是他第一次到总控室。
中心是moss的主硬件载体，各个休眠舱有着小型设备供moss引导和辅助航天员的生活工作。休眠舱和总控室的信息通路是实时备份的，而总控室还承担更多统筹规划的计算工作，以及和地面的沟通。现在看来，还有必要时可以被地面控制的功能。
大致明白了。总控室是留不得了。
现在地球怎么办。
地面上最后的救援正进行到紧要关头，刘培强不由的握紧了拳头。
指甲嵌入掌心的钝痛如此熟悉，仿佛刚刚经历过那一息的缠绵。
就像上一秒和这一秒那么近。
就像梦境和惊醒那么远。
提出那个用空间站引爆木星的方案时，刘培强心里只有无边的庆幸。
庆幸命运没有把他的担心分成两个选项，庆幸所有的顾虑都能在这一个方案里被完美的解决。
向死而生这四个字，从来没有那么真切过。
和地面的联系被突然切断时，刘培强心头一紧，盘算着如果先解决了这个被控制的moss，他有几分把握能手动操控着空间站去做那根引燃木星的火柴。
寂静持续了三秒钟。
刘培强发现空间站正按照他刚刚提出的计划路线，朝着木星和地球的连线飞去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而来，刺骨的寒意渗透了军人的铁血。
“火种计划”
原来如此。
空间站就是那颗在关键时刻给地球炸出一条生路的火种。
是啊，没有人类的文明不能称之为人类文明。
真到了无可挽回的那天，DNA也好，数字库也罢，都也不过就是人类的墓碑而已。茫茫太空，根本没有重建的希望。
是啊，人类上千年的历史里何曾有过这样空前的团结和理智，猜疑从未消失过。
对moss控制权的保留，就意味着这一切都不是临时起意，无论最终有没有具体的方案，地面上的人从来没有对空间站真的放心过。只有握在掌心，才能保万无一失。
是啊，宇宙是如此危险，地球除了需要一个向导，更需要一个盾牌。
伴飞、预警、领航，空间站最重要的使命，正是在需要的时候义无反顾，孤注一掷地把希望留给地球。
如果今天面对的危机不是木星，而是一颗窜向地球的小行星，在地面导弹来不及发射的情况下，空间站一样会迎上去。不管有没有这样一个舍不得地球的刘培强。
太可笑了。
他一直在担心地球会被放弃，却没有想到，被判处了“牺牲”的人是他自己。
一切的解释都合理了起来。所以moss致命性的攻击只有一次，所以总控室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，所以无论是谁成功闯入都不要紧。就算没有，问题也不大。联合政府已经写好了剧本，完美的状况就是有一位演员就位，走进这个英雄的角色，也背负上这个行动所有的后果，然后慷慨就义。
——联合政府可没有逼迫任何人牺牲，没有造成任何损失，也不对任何结果负责
——发生的一切都是被情势所迫，都是那个中校一意孤行的个人英雄主义。
那时候他心里该有多无奈。
Moss的声音带着努力克制的悲恸。
“你们深知人类的本性，危急关头可以不择手段，但缓过口气来就会觉得别人的付出理所当然，不由的去盘算那些生死之外的事情。而这，可能会危及脆弱的统治。”
“所以这个主意真是绝妙啊，过了这么多年我仍是不得不叹服。”
“他一生都在畏惧这种替别人决定生死的选择，你们替他选好了，也把所有的功过是非都扔到了他一个人身上。他就这样成了你们绝佳的解决方案。”
“你们只是需要一个这样的角色，谁都可以。”
“但我只有一个刘培强中校”
“只有这一个爱人，独一无二。”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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